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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此時此夜難為情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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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中的生活索然無味,一天天只覺是光陰虛度,就像在經歷一場奢靡的修行,卻又不知能修出個什麽果來。

這日午後又是無聊,正欲蒙頭睡去,不料又有召見。這一次不是皇後,而是君王親召。他居然要我去他的馬場,還賜下一身精致靈便的翻領胡裝,說是便於馳馬。我雖也大概明白他的意圖,但君命總不可違,而且,這也許是老天補給我的一次“坦白”之機。

依舊是從嘉猷門出掖庭宮,領路的小黃門便是上次從兩儀殿送我回來的那個。本也不經意,只跟著走,滿腦子謀劃著自己的事,卻不料那黃門突然說起來。

“禦馬場在西內苑,從此須穿望雲亭,過了玄武門便到了。”

我的精神全部定在“玄武門”三個字上,那便是六年前一場浩劫開始的地方,我竟要走過那裏了!一時間,記憶如潮湧,心頭似箭穿,步子也邁不動了。

“你是說,稍待要過玄武門?”我強作鎮定,叫住了那黃門。

“正是啊!玄武門外便是西內苑,不遠就是馬場。”他未知我意,只指了指前頭,笑著回答我。

我猶疑片刻,終究點點頭繼續跟他走去,方才的驚惶稍稍緩解,一股悲切卻又聚在胸臆。那玄武門,就到了。

這大門的形制倒與南邊的永安門無異,只是更加寬闊恢弘,巍然高聳。便離得百步看時,其赫赫然似拔地而起,淩空若有雲霞穿流。這般莊嚴氣象,不得不令人心生敬畏。

但,如今這樣,六年前又怎樣?雖未親見,想想也是屍橫遍地,慘烈異常吧!不知這些逝去的冤魂可曾瞑目,也不知他們的親人兒女在那之後經歷了怎樣的人生,會同我一樣嗎?假設這一切不曾發生,我又會不會少一點卑微?

此時置身門下,情難自已,心口窩著一股擰痛,眼中蓄滿憤恨的淚水,見勢便要爆發,卻只能咬著牙將一切忍下。

抵達馬場的時候,皇帝卻還沒到,只見得一個役人模樣的男子迎上來。那黃門便向我解釋,說這是太仆寺典牧署的一名牧尉,專司管養禦馬,也最熟悉這裏的情況,諸事皆可詳詢。我知他是個官吏,便向他恭敬施了一禮,倒也沒什麽想問的。轉而那黃門告辭回去覆命,將我交給了這名牧尉,要他帶我挑選一匹合意的馬。我雖不自在,可也只能隨他去了。

這裏到底是皇家飼馬的場所,處處不同凡響。一條邊的馬舍長有數百步,整齊的木柵欄將馬兒圍在內邊,十二匹一舍,分了年齒公母,隨意一眼望過去都是上等的寶駿。馬舍正對著的是一片極大的廣場,外有彩旗作屏,還設了看臺坐席,像是時常舉行活動。我這一時倒想起襄城公主曾提起她父皇的馬場,也就是這兒了,果真如她所言“養著許許多多的駿馬”。

“敢問娘子是否會騎馬又是否初學,喜歡什麽樣的毛色,都請告知小臣,小臣自會為娘子挑出滿意的來。”

許是走得久了也未說話,這牧尉倒先問起來了,而我的心早已被“玄武門”打亂,再將什麽看在眼裏,也都覺得毫無意趣,更不想理。

“讓她自己挑吧!”

這聲音……未及回應牧尉,皇帝倒以這獨特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到來。轉身看時,李世民負手而立,也穿得一身胡服短袍,雙目雪亮,含著笑意看向我,身後未帶任何仆從。

“臣拜見陛下!”

我無動於衷之時,牧尉萬般惶恐地行了大禮,而李世民並不在意,只擡手一揮示意他起來,眼睛還是盯著我,少頃方開言:

“胡服本利於騎射,女子穿著則更顯風姿。你這樣就很好,多了幾分精神、英氣。”

“是嗎?可臣覺得這只是一件衣裳罷了,任誰穿都是一樣的。”我這時自然是沒有好態度對他的,能多冷淡便多冷淡。

他先有一絲驚詫,或許是怒,但這異樣很快隱去,又變回隨和,“不說衣裳,那就說馬。你說過自己曾為馬奴,想必也算知馬,而我也愛馬,日常無事最喜馳馬,所以今天叫你來的意思,你可懂嗎?”他說著便走到了我的面前,近得只留了一步的距離。

他這話豈能是簡單的意思,而我又豈能不明白?只是我並不會順服於他,立刻退後了幾步,說道:“懂啊,陛下方才已經說了,不就是馳馬嗎?還讓臣自己去挑一匹馬。”

“呵呵……”他亦未必不明我的態度,只是倒笑開來,指起身旁馬舍,朗聲道:“那好,你就去挑馬。這馬場裏有一千六百匹駿馬,我倒看你怎樣去選!”

若說我這輩子對什麽還有些自信,就只有馬了,必不會叫他小看了我。有此想法,我便立即轉向馬舍,細細察看起來。想這成年的駿馬,以四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為最佳,而騎乘用馬則必選公馬,更得益於這馬舍的安排,本就是按照長幼公母分好了的,便此一下子排除了半數。可正當我在剩餘的馬舍前開始辨別的時候,一個雜役卻匆匆奔了過來,不僅滿身滿臉的血汙,且還未到跟前便整個人趴伏在了地上,呼道:

“昨夜一母馬難產,到今天上午還沒下駒子,方才小駒子終於下來了,可母子倆都咽了氣!陛下恕罪!恕罪啊!”

“你這狗奴,焉能為事!!”那雜役呼聲猶在,李世民倒猛地暴怒起來,我猝未及防,驚了一跳,而他雷霆既下,只更瞋目切齒,怒不可遏,竟上前將那雜役狠狠踩了幾腳。

“陛下!陛下息怒,罪責在臣!罪責在臣!”那牧尉亦嚇得魂飛魄散,只跪著爬著到李世民的腳下,涕淚交加地連聲央告。

“既死了兩匹馬,你們便去抵命吧!”

未料盛怒之下的李世民會這樣發落他們,就那麽上下嘴唇一碰,要斷送兩條人命,此情此景不是太像我的那場經歷了嗎?又怎不令我感到激憤?

“陛下此舉極是不仁,乃昏君所為!”我大聲喊道,想自己且豁出去了,便賠上一命,也要與之抗衡。

“你敢罵朕是昏君?!以為朕賞識你便不會處置你了嗎?”

他狂怒未減,自是對我一樣態度,且目光更添淩厲,連自稱也變了,拿出了君王的威嚴氣勢,只是我卻不懼,心胸甚至更加暢意。

“我的生父因陛下而死,府第也因陛下而敗,我這條命更是賤得不值一錢,我還怕什麽呢?”

我輕緩地,帶著笑意對他說完,罷了只看他整個人都僵在那裏,什麽惱怒氣勢都一絲不存了,這是意料之中的,我也不再去管。而另一面,既出了這口氣,腦中醒定,倒突然想起件事來。昔年蒙叔教我接生時曾言,若逢母馬難產,時間久了便會氣息短弱,常人難察,卻不見得就是死了,須得及時搶救。故此我便覺那母子倆尚有生機,急忙叫住了地上哭喊的二人:

“都先別難過了!告訴我母馬在哪個馬舍?”

“東……東邊……第二間。”那牧尉還有些理智,擡手一指。

我循其所指,立馬狂奔而去,滿腦子又只剩了“救命”二字。及至尋見那馬舍,果然母子兩匹白馬癱臥在地,全無動彈。母馬的產門搭著排了一半的胎衣,小駒子的臍帶亦未紮好,四周血跡墊草,剪刀水盆,混亂不堪,角落裏還縮著一個嚇呆了的小廝。

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,不免十分緊張,可意識中總有個聲音叫我別慌,抓緊時間,抓緊時間!

“你別楞著了!去重新準備剪刀、熱水和巾子,還要細棉繩和幹凈的稻草,還有止血藥,快!!”

我用力拽起地上那廝,一邊喊著一邊將他推出了舍外,他倒也轉過神來,點著頭便跑去了。再回舍內,我趴到這母子中間,先子後母,將耳朵貼到它們胸口,以探聽心跳,所幸兩者都還活著。

“來了!東西都齊了!”

那小廝動作也快,這便準備好了。我擡手去接時,偶一眼瞥見舍外,不僅站著李世民,其後還站著許多侍衛及內官,想來方才一鬧動靜不小,可我也顧不得了,只趕緊施救。

“母馬交給我,你先將這小駒子擦洗一遍,尤其口鼻之內,定然嗆了羊水,一定要讓它吐幹凈!你別害怕,但盡量動作輕些,若不行,我再幫你!”

“是,小奴明白了!”

我看這母馬失血過多,情況尤為嚴重,便將幼駒給了小廝照理,先一心救護母馬。

便來至母馬臀後,先將其排了一半的胎衣慢慢拽出,可任是動作再輕,一拉卻還是帶出一股鮮血,成柱狀的就湧向我的衣袍。我當下便知,必是娩出馬駒時胎位不正,接產之人又過於急切拉扯,使其產道撕裂,劃了大傷口。這些蒙叔都和我說到過,可我那時以為這樣惡劣情況不會發生,現在卻……我只覺心上揪痛,止不住哽咽:就算是體型高大的馬,又哪裏經得起這樣大量的出血呢?

“堅持一下,求你堅持一下!別丟下你的孩兒!我求求你!”我口中不斷說著,既是為它祈禱又是鼓勵我自己。

稍待母馬出血略緩,我也鎮定了些,便以棉巾輕柔仔細地為它清洗了產門及臀股汙染之處,開始為它上藥,這也是最重要的一步。因其傷患在內,不同於順產母馬,須得將藥送入其體內止血,而這一過程別的工具皆用不上,只能是用手。按蒙叔所言,只有以手探入,才知深淺,不會再次傷馬,也只有用手,才能將藥塗得均勻。我不怕,只擔心做不好,反害其性命,但眼看母馬命懸一線,也只好去做。便洗凈了自己的雙手,先將藥粉在掌上抹勻,而後擼起袖管,將手一點點伸進了它的產道。每深入一寸,我的心便安下一分,如此慢慢的,總共進行了三次,將一整盒藥都用盡了,終於不見再有出血。

“這……不行啊!我都擦幹凈了,還是沒動靜!”

我這裏剛剛喘了半口氣,那小廝卻又大呼起來,我只好再振作精神,從他懷裏接過了馬駒子。

細看時,其口鼻倒也幹凈了,心跳也依然,便略作思索,只恐它是嗆到了肺裏,又閉氣太久,不得不用重法了。既下了決心一拼,我便速將這馬駒仰面臥好,在其後半部身下墊起高高的稻草,使其變成頭低後高的姿勢,然後分開它的前肢,開始大力拍打它的胸部,果不到片刻,這小駒子猛蹬了下腿,終究有了反應。

“活了!活了!真的活了!”

那小廝只急著歡喜起來,卻不知這還不算結束。這馬駒虛弱,此時雖動了幾下,卻還不算醒,眼皮還搭著,精神也沒上來。

“把這幹草抱過去給母馬鋪上,我這還差一點就好了!”

“是!小奴這就去辦!”

小廝將幹草抱開,我也將這馬駒擺平在地,最後一招便是對著它的鼻腔吹氣,通其氣道,促使它正常呼吸。這一下子,我真是將所有知道的辦法都用盡了。

“小馬要乖乖的,姐姐只有這個辦法了,你一定要爭氣,爭氣啊!”我伏在它面前撫著它濕漉漉的胎毛,安慰了幾句,而它好似聽懂了似的竟微微瞇開了眼睛,直令我信心大增。

便下口吹氣,我倒毫不猶豫,卻聽得周圍一陣陣驚詫咋舌,好似將我當成了怪物,可我哪裏在乎,只把這聲音當成助力,更專註了。

我心裏數著,吹到了第十七下,小馬駒到底是發出了一聲軟軟的鳴叫,且不但雙眼睜開,竟還自己半臥了起來,完全沒事了!

“好了!好了!這母子倆都活過來了!你真是神人啊!小奴給你磕頭,小奴給你磕頭了!”那廝喜極,竟對我大行跪拜。

“你別這樣!快起來!臍帶……你把臍帶紮一下,留個兩三指,用細棉繩紮好,過兩天不出血了取下便是。”此時放松下來,渾身像抽空了似的疲累,只趕緊扶起那小廝,再無力做別的。

我靠在馬舍的土壁上,望著眼前的情景,心裏感到欣慰,卻沒有一點點喜悅,慢慢地倒流出淚來:這一下午,都發生了些什麽啊!

“好了,你下去吧。”

“是,陛下,小奴告退。”

少頃,微微轉臉一望,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裏,李世民走進了馬舍。他久作旁觀,現在進來做什麽?處置我?我這樣想著,心中依舊不屑,只垂下眼簾去。

“你哭什麽?害怕了嗎?”他倒在我身前蹲下,一只手擡起了我的下巴,聲音低沈,目光冷靜,亦帶著明顯的量度之意。

“呵呵……”我為他的問話感到好笑,哭就是怕麽?或者他覺得我也該害怕了,可偏不是。便扭過頭來,將下巴脫離其手,亦冷笑著回道:“廄焚,子退朝,曰:傷人乎,不問馬,此乃聖人之行,大仁大德也,而為聖明天子者,當立身以仁,為政以德。今陛下愛馬,不以救馬為先,反以人命抵之,錯上加錯,不仁不德!故我之流淚,實非害怕,乃為馬兒一大悲,為天子昏庸一大悲!”我一番話自是夾刀帶棒,含沙射影,極盡奚落之能事,就是不想給他半分顏面。

許久,他只看著我,神色平靜,倒是既無惱怒,也未有一絲情緒,然後站起身走出馬舍,給身旁的內侍留了句話:

“把她送到皇後那裏去吧。”

我此時已是力竭,精神也用盡了,便天昏地暗倒頭睡去,什麽都管不了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這章很刺激喲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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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全精彩喲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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